清晨的雨丝斜斜地掠过屋檐,厨房里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。我蹲在门框边数着青石板上跳动的雨滴,忽然听见母亲在灶台前轻声哼着小调。她正用长柄勺轻轻搅动砂锅里翻滚的红烧肉,琥珀色的酱汁顺着锅沿滴落,在铁锅上敲出细碎的响。
母亲的红烧肉是家乡菜里最令人心颤的篇章。每年立冬后的第一个周末,她总会搬出祖传的紫砂锅,从老宅的柴房搬出珍藏的五花肉。那肉要选秋收后未喂饲料的土猪,肥瘦相间的纹路里藏着阳光晒过的颗粒感。她会在砧板上放两块老姜,用刀背轻轻拍打至碎,再配上两片黄酒浸润的桂皮,最后撒上从后山采来的野山楂。砂锅埋进灶膛时,整个冬天都会在咕嘟咕嘟的声响中苏醒。记得去年除夕,父亲突然胃痛,母亲把砂锅端上桌时,酱汁里竟浮着几粒完整的山楂,红得像凝固的晚霞。
厨房窗外的腊梅在寒风中簌簌抖落花瓣,奶奶的腌菜坛子就立在窗台边。青石板缝里钻出的荠菜还沾着露水,被奶奶用竹篮装进粗陶罐。她总说这罐腌菜要埋在桂花树下,等惊蛰那天挖出来,菜梗会泛着琥珀色,菜叶像浸过蜂蜜。去年春天我随地质队进山,在海拔一千三百米的云雾里,看见挑山工们用搪瓷缸装着这种腌菜,说比咸菜干解渴。奶奶知道后连夜蒸了三笼米糕,说是要让我带着路上吃。
村东头张阿公的野菜汤,是春天里最清冽的序曲。他总在清明前后带着竹篓去后山,采的不仅是荠菜、马兰头,还要连根带泥挖出香椿芽。这些野菜要经过三道水洗,最后在陶罐里ima出翡翠色的高汤。去年我高考前夜,他偷偷往我书包里塞了罐子,说是能助眠。那罐汤在书包里闷了两天,打开时竟飘出淡淡药香——原来阿公把晒干的紫苏叶也悄悄混进去了。
夏夜里,村口老槐树下的石磨总会转动起来。王婶用这石磨碾碎新收的南瓜籽,再拌上从河滩捡来的河泥。这种泥要选涨潮时带回来的胶状淤泥,和南瓜籽的比例是七比三。他们用芭蕉叶包成团,在灶膛里烤到外皮焦脆。去年我带城市来的朋友尝这个,他们盯着焦脆的外壳不敢咬,直到我示范着咔嚓咬开,金黄的南瓜泥裹着河泥的微沙感在嘴里炸开,朋友突然红了眼眶。
暮色四合时,村西李医生总会拎着药箱上门。他带来的除了银翘片,还有用紫苏叶包的糯米团子。这些团子要在艾草汁里滚过,再裹上晒干的桂花。去年中秋,他教我如何用井水浸过的糯米粉制作,说这样蒸出来的团子能存半年不坏。前些天收拾老宅,在墙缝里发现三个这样的团子,打开时桂花香依然浓郁,糯米皮上还留着当年小孩子的牙印。
暮春的雨后,村学堂的泥墙根下总会长出紫云英。这些野花会被孩子们采来榨汁,和着从溪边捞的青石粉做团子。去年我教城里来的支教老师做这个,他们用小麦粉和食用色素,结果做出来的团子像发霉的橡皮泥。倒是那个总爱把鼻子贴在泥墙上的小丫头,用野花汁和着灶灰泥,做出带着草木清苦味的团子,被李医生装进药箱说要试试有没有健胃功效。
如今站在城市公寓的阳台上,我总会在周末的清晨熬一锅母亲的红烧肉。砂锅底积着经年的油垢,那是母亲二十年来每天清晨擦拭的痕迹。腌菜坛子换成玻璃罐,但每年惊蛰还是要去后山挖野菜。前些天视频时,奶奶在镜头前晃了晃腌菜坛子,说今年新添了三种野花——映山红、二月蓝和紫地丁。
夜雨敲打窗棂时,我常想起那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味道。它们像老宅墙缝里滋生的青苔,看似不起眼,却默默守护着时光的温度。母亲的红烧肉里藏着四季轮回,奶奶的腌菜坛子封存着春种秋收,阿公的野菜汤浸润着山野灵气,王婶的石磨转动着人间烟火,李医生的团子延续着医者仁心。这些味道早已超越食物本身,成为连接故土与游子的脐带,在每一次品尝时,都能让漂泊的游子触摸到血脉里最温暖的纹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