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，我总爱站在老屋的竹篱笆前看山。远处层叠的远山被薄雾浸润得如同浸了水的宣纸，近处的茶田泛着露水的银光，几只麻雀在竹枝间蹦跳，惊起细碎的露珠。这片被群山环抱的村落，曾是外婆用一生守护的绿洲。青石板路蜿蜒着伸向村口的老樟树，树影下永远摆着几把竹椅，老人们就着晨光剥着山核桃，细碎的壳屑落满青苔斑驳的台阶。

记忆里最鲜活的画面是每年立夏后的采茶季。整个村子像被装进巨大的碧玉罐里，漫山遍野的茶树青翠欲滴，采茶人背着竹篓穿行其间，银针般的嫩芽被仔细摘下。外婆总说采茶要"看天色"，正午前后的茶芽最水灵，她教我辨认一芽两叶的采摘标准，指尖被细密的叶脉刺出红痕也不在意。山泉在石缝间叮咚流淌，采茶女的竹笠掠过水面，惊起一圈圈涟漪，采下的新茶在竹篓里沙沙作响，仿佛在数着这个季节的日升月落。

二十年前推土机碾过村口时，老人们都攥着茶壶不肯离开。他们看见山脚立起水泥厂房，看见山腰架起高压电线，看见曾经清澈见底的溪流被染上铁锈色。外婆抱着那把用了六十年的竹躺椅，坐在正在拆迁的祠堂前，对着墙上的"万姓宗祠"牌匾喃喃："这树根还认得回家的路吗？"现在那片废墟上建起了度假村，玻璃幕墙的酒店倒映着后山的茶田，游客们举着手机拍摄"网红梯田"，却无人知晓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老茶农的汗水。

暮色中的茶山成了最沉默的见证者。归巢的鸟群掠过光伏板矩阵，银白色的板面随着夕阳变换着冷调的蓝。我常去村东头的观景台，看暮色如何将现代建筑与自然山峦温柔地缝合。那些被切割成几何形状的茶园里，智能灌溉系统正在给新茶施肥，无人机掠过时洒落的不是农药，而是精准配比的生物有机肥。民宿老板娘在朋友圈晒出新推出的"茶山盲盒"，包装上印着外婆手绘的采茶歌谣，每份茶叶都附赠一枚老茶农的铜制采茶剪。

昨夜暴雨冲刷过山间时，我听见老屋的瓦片发出细微的呻吟。晨起推窗，发现被雨水洗过的茶树挂着晶亮的水珠，山雾重新漫过光伏板，那些冰冷的金属表面竟泛起翡翠般的光泽。或许真正的守护从来不是固守旧模样，而是像山泉穿石般，让传统与现代在碰撞中找到新的平衡。外婆留下的竹躺椅还摆放在村史馆的玻璃柜里，而她的故事正通过AR技术，在游客扫码时化作三维动画在空中流转。当古老的茶香与咖啡香气在民宿露台交织，我忽然懂得：那些被时光打磨过的土地，依然能生长出崭新的年轮。